【藺靖】
忙完了繁複的秋祭月,照例的飲宴之上蕭景琰總是不自覺地往門口望去,幾番下來不只景睿看出端倪,連豫津跟穆青也是掛著某種心知肚明的笑,咧著嘴一道過來敬酒,這才止住望向大門的視線,垂下眼在心底輕歎了一口氣。
太后在宴席半途想回去看顧著小皇子,悄聲交代蕭景琰少喝些,忙整日了,散席後也趕緊回去歇著,不用多走一趟去芷蘿宮問候。
「母妃不讓我去阿?」
蕭景琰跟穆青他們喝的有些多了,也難得在外頭會露出只有在芷蘿宮時才會出現的模樣。
靜太后哪看不出自個兒子的心思,拍了拍他的手笑道:「陛下只是不想一人待宮裡吧,瞧你這眼圈,真想讓人心疼是吧,聽母妃的,今日回去好好歇息,藺先生不是明日就回來了?你們再一塊過來吧。」
「是。」聽見藺晨的名字他也清醒了些,只能點頭保證會好好歇著。
散席後,遣走了服侍的宮人,蕭景琰琢磨片晌還是決定回去繼續看奏摺罷了,那人不在,身邊靜得很,今晚得趕緊將那迭奏摺批完,等他回來了,就有時間能好好的陪他。
皎潔的月光撒落滿地銀白,蕭景琰回頭看著月光下的武英殿,突然有種說不清的陌生感,在這座宏偉的殿閣之下,是埋葬了多少人的血淚,才能堆疊出這道直往殿內的踏階。
每次只要一踏上這道白玉階,彷佛就能看見站立於兩側的枯骨,從最早的皇兄與赤焰軍魂,到了後來的長林軍,自個去後,是否也會立於之中?
一座皇城鎖住了幾代人,到了自個被鎖住也罷,連帶這那個人也一塊,他真的願意嗎?
一隻白鴿突然自身後撲著翅飛過了重簷,那抹雪色打散了蕭景琰的思緒,原先帶著迷惘哀傷的黑眸,頓時立即恢復清明,撩起繁複的衣襬,一路跟著白鴿朝自個寢殿大步踏去。
遠遠就瞧見另一道雪色身影佔據在寢殿門口,四周還有幾抹小小的雪團子不停地蹦跳著,惹得鴿群撲著翅不滿地回到主人肩上,藺晨沒兩下子整個人都快變成人形棲木架了。
「回來啦,母妃那頭打過招呼了?」
蕭景琰瞅著這只大白鴿放軟聲音,先前盤踞在心上的不安,慢慢地被這人唇邊那抹笑給安撫了。
「去過了,一回來立即就去找丈母娘送禮打招呼,還幫手了挑選幾樣之後要做香餌的藥材,景琰,快來替我分類,就快好了。」
對著自家陛下招招手,蕭景琰乖巧地一坐到身邊,隨即從袖裡倒數十張卷在一塊的紙條出來,眼一抬就瞧見那雙大眼下的陰影,咂舌了幾聲
「既然早就回來,怎麼不上殿?」別過頭不去看藺晨這準備要算帳的眼神,若無其事地問道。
這事已經做得習慣,蕭景琰沒兩下就將各處的消息分類,一邊分神看著身邊人眼下也有著同樣的陰影,眨了眨眼,心想這帳也算是兩清了吧。
「不去了,一去又要被小豫津他們逮著問美人榜,之後再陪他們玩。一路趕回來還得不停派鴿子出去,老頭子不厚道,召我回去折騰一大輪,就逍遙自在的下山快活去了,留了這一大堆的麻煩給我,要不是我溜得快,今日恐怕就被困在琅琊山裡了,哪能趁著換日前趕回來呢,景琰我不管,你得補償我受傷的心。」
「胡說,哪傷著了?遠遠瞧見你就跟只大白鴿一樣縮在臺階上,怎麼不進去做?」
「在這等你呀,高公公通透,一見我回來了,立馬就將四周的宮人全領走,我看月色正好,就在這散開鴿子整理。」
要是在寢殿裡,他可沒膽一次散十幾隻鴿子在裡頭撲騰,要不然今晚肯定跟鴿子一道被轟上屋頂睡覺了。
「那這些兔子又打哪來的?又在哪個荒山野嶺逮兔子了?」輕摸了摸帶著粉色的長耳,這些毛茸茸的小東西也不怕生,抓著伸過來的指頭玩了起來。
「沒逮,琅琊山旁本來就有兔窩,我那頭的小徒孫喜愛的緊,上個月出生的崽子這時間也算長大了,太后娘娘也領了一隻呢。」
送飛最後一隻鴿子,手邊的事總算忙完了,立馬偏頭摟著人偷了個香。
「你…該不會抱了滿手兔子在宮裡四處發送?我大樑皇宮變兔窩還得了?」抱著兔子圓睜著那雙黑眸瞪著藺晨。
「不會不會,就是之前陪丈母娘聊天時講到兔子,娘娘說想養只陪伴,芷蘿宮滿院子的食物也不用另外準備,我才挑了這些兔崽子回來讓太后娘娘看眼緣,明日就讓手下領回山上放了,景琰你想養嗎?」
當初看見這些小東西的時候,就覺得那雙黑眼睛跟景琰還挺像的,這才放任他們在琅琊山旁養兔子。
「有你這些肥鴿子哪還用得著養兔子,讓牠們在山上蹦跳吧,要不然在我的寢宮裡磨牙,你就得負責修理。」看著翱翔而去的點點雪色笑道。
「就知道景琰你比較喜歡鴿子。」
「我也喜歡兔子,你給我兔子燈挺可愛的,有空替我多做另一盞燈吧。」想起藺晨做的那個小兔子燈,微微勾起嘴角。
「好啊,想要什麼模樣的?」何止一盞,只要景琰想要,讓他做到塞滿整個寢宮都行。
「鴿子,我想要白色的胖鴿子。」笑瞇著帶著水光的眼,乖巧的倚在藺晨肩旁笑道。
「哎,怎麼有種被嫌棄的感覺,好好好,明日就做。」
「不管我說什麼你都肯做給我?」
「當然,只要你開口,我都做,不是在太后娘娘那頭都坦誠說要相伴走上一輩子,我藺晨不止要跟你蕭景琰走這一世,還要走上生生世世。」
「之後幾世都肯跟我走?不膩?」
「怎麼?一世都沒過完,景琰就膩了不成?你這小沒良心的,枉我對陛下一片癡心,這麼快就厭倦了,我要派鴿子去跟丈母娘哭訴她兒子始亂終棄!」說完作勢要放鴿子去找救兵。
拍掉想抓鴿子的大手低語:「就知道胡說,還不如把握今生相處的時間好好的過吧,不過話說得簡單,真有下一世,茫茫人海,也不知道該怎麼相見,你又該如何找我?找不到怎麼辦?如果你早忘了這一切,是不是全都結束了?」
這話一說完,心上滿是泛著酸的疼,他捨不得藺晨,沒想到這人已經在自個心中佔據了這麼大的位置。
「總會有辦法,就算讓我找到頭疼也要繼續找,景琰放心,我一定會去找你,最好是在你小的時候就要找到,這樣就能把你緊緊的帶在身邊,誰都不讓碰,誰敢碰我就打誰。這一世你是陛下,我留在這陪你,下輩子交換,不管我去哪你都得跟著我,答應不?」
「好,讓你這江湖人得陪我困於城中,若真有來世,我都聽你的,只聽你一人的話,一輩子跟著。」
依偎著在銀白的月光下許下承諾,但兩人沒料到,這話真如了他們的願,如了幾世的願。
【樓誠】
童年的記憶早已褪了色,或許只是逼著自個塵封這段過去,長大之後也有些記不清當年究竟是被打得多慘。
只記得有次被打到接近瀕死狀態,連圍繞在旁的閒言碎語也聽不見,整個人就像被千斤的鎖鏈緊緊纏繞著,一同墜落到冰冷黑暗的海底。
連呼吸也開始不順的時候,朦朧間看見了穿著像是白色長袍的男人靠在身邊,依稀能聽見他的聲音,他說了什麼?是對誰說話?
「阿誠你忍耐一下,醫院就快到了。」
明樓現在快急瘋了,現在這時間招黃包車會被塞住,不理會同學驚訝的視線,一把抱起這個滿身傷的孩子直往醫院跑去。
阿誠吃力的睜開眼,從此之後不管是眼中抑或是心底,都只有這個人。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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「阿誠?」
「大哥?」
「想什麼呀?這麼專心?明台嚎成這樣也沒聽見?」推了下眼鏡看著難得恍神的阿誠,用眼神示意外頭。
「哎,小少爺又怎麼了?不是才剛塞了滿嘴月餅嗎?大姐跟曼麗一出門他又撒野了。」
回過神就聽見外面那嚎的能吵死人的大嗓門,無奈地放下手邊的事,出門去瞧瞧這小少爺又想折騰什麼了。
明樓翻看幾頁書,被外頭掀屋頂似的聲響吵到看不下去,大姐帶著曼麗出門,這小子沒人盯著又要翻天了。
「明台你在那吵吵鬧鬧的幹嘛?阿誠要替我處理學校的事,別煩他。」
「大哥你少來,難得放假還不讓阿誠哥休息,你現在可不是明長官了,當教授還這般黏著阿誠哥不放,太過份了!」
「阿誠是我的副教授,我就是黏他你管得著,曼麗跟大姐出門玩了,你怎麼不一塊跟去?」手環在胸前對著炸毛的小弟慢悠悠地應道。
「大哥你你你…不要臉!」
「我又怎麼了?」明樓無奈地瞟向阿誠,後者笑瞇著眼,抿著唇在旁隔岸觀火。
「嫌我擋你們曬恩愛就說!」
「是挺擋的,阿誠晚上吃什麼?」也不多加遮掩,點點頭就跟著明誠走去廚房。
「大哥想吃什麼?」翻出食材問道。
明台翻了個大白眼,得,我就個特亮的強力燈泡,都當了這麼多年燈泡,也不差這幾日了,卷起袖子也湊去廚房搶在明樓開口前喊道:「阿誠哥我想吃鴿子湯,還有蘋果派。」
「中西不分了你。」明樓拍了小弟後腦罵道。
「蘋果派明日可以烤來當點心,不過今日不准殺鴿子。」
這話一說出口明誠也怔了一下,習慣性地去看大哥,明樓眨了眨眼不知道為什麼立即同意了阿誠的話。
「為什麼呀?」明台朝著這哥倆來回來看了幾圈,自個又漏了什麼弦外之音不成?
「沒有為什麼,我今日就是不想宰鴿子,要不你自個煮。」手一攤對著小少爺落下了選擇權。
「不不不,還是阿誠哥你拿主意唄,讓我煮,你們就只能吃白水煮面了。」縮著腦袋立馬投降。
「那就甭囉嗦,兩個都出去。」
轟走自家大小少爺,專心的挑選晚餐食材,被一記輕啼喚去,明誠輕點了點養在廚房邊的小腦袋悄聲道:「我不宰你了,就養著,你可要長得肥肥胖胖的呀。」
簡單的家常菜耗不了多少時間,現在月色正好,三人乾脆將桌子挪去窗邊,看著月亮配酒吃飯。
「中秋就咱們三兄弟在家,真是的。」
「既然這麼嫌棄,你怎麼不一道跟過去?」明樓搖著紅酒杯橫了對座小弟一眼。
「哼,我就是不跟,我就是要橫在你們中間當顆特亮的強力燈泡。」忿忿的咬著紅燒肉。
自個要是跟去,大姐一向護弟,什麼都會想到他,他想讓大姐跟曼麗能放鬆出門玩玩,家裡的事不用她們操心,有阿誠哥在,我跟大哥絕對餓不死的。
「知道你是想讓大姐跟曼麗放輕鬆去玩,小東西長大了,會心疼家人了,明日的點菜權就交給你了。」
「大嫂還是你最好了!」
「吃吧你!」叉著一顆燉土豆塞進明台嘴裡,就算過了這麼久,他還是不習慣明台這麼胡亂叫。
明樓看著又鬧起來的兩個弟弟,嘴角噙著一絲淺笑,歲月靜好也是這樣吧。
多年前的死鬥讓大姐跟曼麗差點救不回來,局勢在最後一戰順利回歸後,他毅然決然地放棄國內所有的一切,深夜裡拎著一個行李箱就牽著阿誠離開,一如他們當初回國一樣,只有彼此。
過了兩年散在四處的家人總算在異鄉再一次湊齊,明樓琢磨著,想挑個跟明公館一樣清幽點的位置買間大屋子。
挑一日大家都有空的時候開車四處找,繞了幾處都沒看見適合的房子,挑了條沒走過的路開去,半途突然瞧見了間後邊有樹林前頭湖畔的房子,外頭還插著根待售的牌子,明家姐弟默默地在車上互看了眼,二話不說就下車敲門找人談價錢。
照著大姐多年的願望,跟阿誠一同回學校教書乖乖當個學者,明台隨著曼麗開了間花店,總算能過回平靜的日子,那一條沾滿血腥的路,就讓他隨著歲月一同遠去。
「咱們家小少爺終於肯消停了?」
「是醉倒了,大哥你怎麼跟他拼起酒來了?當心又犯頭疼。」遞了杯清茶過去。
「開心啊,現在沒這麼容易犯頭疼了,而且有你在,我不怕疼。」
「胡說,對了大哥,我看不如…」明誠話還沒說完,明樓就開口接下去,「將那只白鴿養起來吧。」
他知道阿誠一向捨不得殺鴿子,說實話,看見那雪白圓滾的身體沾上血,他也是有種說不出的煩悶感,不過一碼歸一碼,阿誠煮的鴿子挺好吃的。
「大哥怎麼知道我想說這事。」明誠眉眼彎彎地笑了起來。
「我看不只鴿子,你乾脆養幾隻兔子算了,應景。」
「只應一天算什麼應景,兔子就不用了,咬壞傢俱大哥你可要拿錢出來買啊。」
「說得也是,還是養鴿子吧,之後明台要是想吃鴿子去找已經處理完的,你別親自動手了。」放下報紙就扣住了明誠的手把人拉過來。
摩手輕輕指挲著依舊纖細修長的手,這雙手陪著自己三十多年,之後一路也得好好牽著,不只今生,來世也得繼續牽好,想到這明樓忍不住勾起嘴角,今生都還沒過完就再想來世,日子過得安逸,人就開始貪心了。
不過,不知阿誠願不願意繼續陪著我?
「大哥?」
「我在想,這手我牽了三十多年了,今生我肯定是要繼續牢牢地牽著,不知阿誠先生願意嗎?」將這雙手攏在兩手之間,明樓慎重地一字一句直視著那雙泛著水光的眼說道。
「當然願意,要是先生哪日先放了,我跟你沒完沒了。」明誠眨著眼,想眨去眼中的薄霧,眼睫才剛閉上,溫暖的唇就貼了上來。
拇指輕撫過明誠泛著紅的眼角輕聲問道:「那來世呢?以前明明不信這些的,這麼多年看慣了生死,人死了,一切就結束,留下的只有未盡的責任與親人愛人的眼淚,但我捨不得,我捨不得我的阿誠。」
「如果能遇上,當然繼續牽著,不過…」
明誠想起這些年的手下亡魂,雖然立場不同,但都是一條條鮮活的生命,這樣的一雙手,還能繼續牽著大哥嗎?
「我也沒好到哪去,背負的也挺多。」兩人多年下來的默契早已不需要言語,相視一眼無聲地笑了起來。
明誠想了想,勾住明樓的手指輕聲道:「這一生我能幸運的在七歲就遇上大哥,是我命大,是大哥教會了我所有的一切,你不只給了我姓名與家,還給了我一個完整的人生,這輩子我只想好好的守著大哥,只跟著你,只聽你一人,我們要是真的有緣,下輩子會遇上的,不管要我等上十年還是二十年,或是更長時間都沒關係,我會等你,等你在一次對我伸出手。」
「不後悔?我搞不好比現在還要更難纏更麻煩。」明樓笑著將阿誠攬進懷裡。
「不後悔,麻煩就麻煩吧,我不怕。」
「好,如果真有下一世,我們各自救人,補償今生所欠下的人命債,同時也換取提前相遇的時間。」
「哎,以前的志怪話本不是要過橋喝湯嗎?這一喝大哥可還記得?」
「你大哥我腦子好得很,肯定記得,就說我,你呢?搞不好忘了的人是你。」
「那更不可能。」明誠貼在明樓的唇邊悄聲道:「愛你這件事,早已刻進骨子裡,融在靈魂裡,永世不忘。」
【淩李】
原來瘋了就是這種感覺,李熏然縮在床上有些茫然地看著四周出現的幻覺,各種血腥的影像不停地出現在周圍,閉上眼不想看,卻不斷的在腦中迴圈,一次又一次…讓他喊不出來也逃不開。
血腥的幻覺裡偶爾會出現幾個片段殘影,白衣的古裝男人,或是穿著黑色大衣梳著背頭的男人…他們是誰?
越想看清就越是模糊,吃力的將棉被蒙頭蓋上整個人團成一球,眼睛泛著酸,突然感到有些委屈。
這樣的日子還要多久才會結束?耳邊依稀響起母親與瑤瑤哭泣的聲音,明明不想讓他們擔心,卻還是變成這樣,我做錯了嗎?還有許多未做的事,還有沒找到的…我…想找什麼?找…誰?
小護士站在病房外看著翻看病歷表的院長,有些擔心的想著李警官的病情還不太穩定,之前也不受控的打倒好幾個人,韋大夫也還沒回來,讓站了大半日刀的院長單獨進去似乎不太好。
還是忍不住再次勸道:「院長,還是等韋大夫過來再進去吧,李警官目前不太受控,鎮定劑的時間也已經到了。」
「沒事,我就進去看看,妳去忙吧。」
闔上病歷表看著門邊貼著的名字,眼底深處過閃過一絲懷念的情緒,隨即忍不住自嘲地勾起嘴角,光是看見這個名字就能感到懷念,我是累過頭了吧?
看著護士推著車離開,淩遠慢慢地推開門,病房內的燈全被李熏然關上,只留下一盞緊急照明,他將燈緩緩扭亮了些,拉過椅子坐到床邊。
「李警官,讓我瞧瞧好嗎?」
一直縮在棉被裡的李熏然輕顫了一下,他一聽見開門聲,連呼吸都不敢太大力,深怕又落入另一場幻覺之中,但這嗓音讓他止住了輕顫的手,深呼吸了幾次,慢慢地掀開棉被一角。
從被角掀起的縫隙間只能看見一抹垂下的白色衣角,就如同幻覺裡看見的那個古裝男人的廣袖,搖晃的視線慢慢地沿著白大褂向上,直到看見名牌上的名字讓他忍不住放鬆了緊抿住的嘴角。
淩遠看著他這彷佛受驚動物似的舉動,忍不住彎腰湊近掀開的被角安撫:「別怕,沒事的,我是院長淩遠,我們來談談吧,說什麼都好,問我問題或是聊聊都行。」
「我…是不是瘋了?」
李熏然慢慢地從棉被裡探出半顆腦袋,這個人不會讓他感到害怕,應該可以好好說話吧?
「你真的認為自己瘋了嗎?」
替李熏然撥開汗濕的額發,跟之前匆匆一眼相比,憔悴了許多,看了更讓人覺得心疼,也佩服他能一直撐到現在。
「我不知道,清醒後什麼都亂成一團,睜開眼就是各種影像圍繞在四周,床底下滿滿的都是死去的人,全是血腥的幻覺還有陌生的…人。」
他不願將一閃而過的那兩個男人當作幻覺,就算現在腦子亂成一團,他還是能夠分清楚他們跟其他的影像是不一樣的。
「你既然都覺得是幻覺,那就好辦了。」
「…?」
「自己走出來。」
「走…出來?」
淩遠起身走到另一側的牆角,距離病床不遠,成年男人只要跨上四步就能到得了,他要李熏然自己走過來。
將迷蒙的視線移到床下,依舊是屍橫遍野的景象,血逐漸漫過了淩遠的鞋子,刺眼的殷紅甚至慢慢地爬上了他的白大褂,李熏然咬著唇茫然地看著角落的淩遠。
「過來,不要看地上或是其他東西,看著我,走過來。」
望著縮在床上一臉蒼白的李熏然,本來該是漂亮修長的一雙手上頭滿是傷痕,正緊緊揪住床單,指節都有些泛著白,呼吸也急促了些,要是立即昏過去也不意外,淩遠分神想著是不是太過強迫他了?還是再多觀察兩日吧。
輕歎了一口氣,正想走回去,下一瞬間,一道人影直往自個撲了過來。
淩遠穩住身子,低頭看著緊咬著唇雙眼通紅的李熏然,將懷裡的人抱緊了些,貼在他耳邊輕聲道:「熏然,歡迎回來。」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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電視正播著關於創傷症候群的影片,李熏然沒骨頭似地窩在淩遠身邊拆同僚送的月餅禮盒,想起今年他們又各自忙碌,從新年忙到七夕連中秋也忙,一撇嘴隨即就看開了,罷了罷了,院長跟員警,要在節日裡閑下來也是件不容易的事。
逢年過節情緒高過頭更容易出事,中秋烤肉一個不小心食物中毒或是被燒傷的人也不少,他昨夜就接到好幾個通知。
電視看著看著突然想起了之前的事,一拐子推了推身邊看著書的人問道:「老淩,你當初為什麼要這樣逼我啊?」
「我有逼你?我逼你啥了?」淩遠歪著腦袋疑惑地想了想,我有做過這種事?疼他都來不及了,有逼過他?
「當然有,我在醫院那時候,都快被幻覺煩死了你還這麼逼我。」
「我倒覺得你挺厲害的,我本來已經在反省了,正打算要多讓你緩兩天,腳還沒邁開你就撲了過來,雖然立馬就昏了過去,不過醒來不就沒事了。」
想到那場混亂,淩遠也有些後怕,有些案例刺激過頭反而會造成反效果,沒想到這招用在熏然身上倒是挺管用的。
一醒來李熏然就恢復以往的模樣,也沒有再看見各種血腥的幻覺或是流淌了滿地的血,再一次被推去做了各種精細的檢查,最終強制休養了大半年才歸隊,不容易了。
「你這招真壞心啊。」剝了一塊餅塞進淩遠嘴裡,不滿地應道。
「氣我啊?」
斜躺在李熏然腿上等著餵食,如果要淩遠再選擇一次,他也會用同樣的辦法,說不上為什麼,只好歸咎於醫者直覺吧?
「不氣,得謝謝你才是,讓我安心了不少。」低下頭親了一口。
「李警官,對於初次見面的人就立即感到安心,這樣我得代替你爹重新教你小心陌生人了。」
「淩院長,醋不能亂吃,只有對你安心行了吧,不知道為什麼,只要看見你就安心了。」
清醒過來後,他就再也沒見過那穿著白色長袍與梳著背頭的男人,之前碰巧跟瑤瑤說起這事,被笑說是靈魂裡的記憶, 因為當時腦中太過混亂,就跟幻覺全攪和在一塊了,雖然玄,不過也不無可能。
「我也是,這些年一直覺得少了什麼,認識了你,突然沒了這種感覺。」
太過冷靜與冷血這幾個形容一直都跟隨著他,直到遇上這小員警,他的世界才開始轉動。
「就像是…找到了缺失已久的另外半邊?」李熏然笑彎著那雙黑亮的大眼,直瞅著自家院長大人。
「可以這麼說。」抓住了李熏然的手貼在唇上接口道:「既然能撞上,咱們就慢慢走,好好地走,一同補回未碰面前的那些時光。」